成長的代價:朱自清〈背影〉與林海音〈爸爸的花兒落了〉的象徵手法之比較
白芷生(同步發表於國文新天地)
一、前言
講象徵,對於站在教育火線上的教師來說多少顯得侷促,口沫橫飛於教學的備詢台上,學生猛然一篇文章大惑不解,就要問:「老師,這裡頭的東西各象徵什麼?」
兩眼盯著文章的老師,面對作家設下的陷阱,若隱若顯的微言大義,狡獪淘氣的語言載體,如果勉為其難自作鄭箋,有時得意,有時則懊慚語塞。其實大可不必如此,茲引水晶先生在〈象徵與橫徵〉一文的結尾作為本文前言:近十年來的歐美作家,已有一種反象徵的趨勢,那是因為批評家太喜歡強做解人、望文生義、走火入魔了。作家們被逼上梁山,只好採取惡作劇手段,來開這批冬烘頭腦、酸文假醋文評家的玩笑。記得最明顯的例子是英國劇作家Harold Pinter(哈洛.品特)。Harold Pinter的戲《Caretaker》(看門者)中,有一幕是說那患精神病的弟弟,舉起一尊瓷製的菩薩,將它砸得爛稀,害得批評家無事忙一通,猜測這一舉動背後可有什麼春秋之義?還是弦外之音?或者說,是否有什麼西化、傳統(東方)的衝突包含在內?結果,根據Pinter公開表示:這一舉動是他故意安插在戲中的,根本毫無作用,其意無非是向批評家們,來一記當頭棒喝;要他們下次撰文時,先從基本的批評法則下手,別自作聰明,貽笑大方!
二、自作聰明?——從象徵原則來談〈背影〉與〈爸爸的花兒落了〉
按照黃慶萱教授給象徵下的定義,為「任何一種抽象的概念、情感、與看不見的事物,不直接予以指明,而由於理性的關聯、社會的約定,從而透過某種意象的媒介,間接加以陳述的表達方式,我們名之為象徵。」作家藉由意象的創造,事件的描寫,用有限的文本去指涉無限的意義與想像。可惜在這個定義中,我們無法徹底明白這兩篇文章的象徵問題。所謂理性的關聯與社會的約定,忽略作家在營篇謀章之際,透過理性與私人感情的加工,製作出來的象徵,這種象徵我在課堂上戲稱為「酵母菌象徵」,這些酵母菌象徵,只在這個文章環境中活潑亂跳,一離開就死亡。別沮喪,我們不妨將這種特定的象徵,放到顏元叔教授名為〈現代英美短篇小說的特質〉的實驗室檢視其象徵特性,其檢驗說明如下:「依我個人的觀察,象徵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象徵結構;一類是象徵人物;一類是象徵事物。」所謂象徵結構,是把人生視為一個旅程或追尋,如尤里西斯尋求依色卡、亞瑟王的騎士尋找聖杯;象徵人物是以人物象徵耶穌及魔鬼;象徵事物分為獨立的象徵事物與不獨立的象徵事物,如十字架與納粹的鐵十字,其象徵意義不受上下文限制,但大多數的象徵意義都是不獨立的,受上下文控制的。
看起來我們的疑惑得到解決。酵母菌象徵,就是顏元叔教授所謂的「不獨立的象徵事物」。不過還沒完,這兩篇散文就只能巴巴的去分析這些「不獨立的象徵事物」嗎?象徵沒有其他可能性了嗎?然而,這個解釋又把我們轉回到了原點:讀者(或批評家)如何解讀上下文?我們是不是復又強做解人、自作聰明,準備挨一頓Pinter的罵?
我們有點不知所措了。如果我們非要理論才走得下去,不妨聽聽接受美學學者姚斯說的:「一部文學作品,並不是一個自身獨立、向每一個時代的每一個讀者均提供同樣觀點的客體。它不是一尊紀念碑,形而上學的展示其超時代的本質。而更像一部管弦樂譜,在其演奏中不斷獲得讀者新的反響,使文本從詞的物質型態中解放出來,成為一種當代的存在。」閱讀,就像探險,批評家們開著一台安全舒適、理論配備齊全的修旅車上路;而普通讀者,到像忘了拿行李的旅人,用眼與心觀看與感受。
現在,讓我們出發,向文本的叢林中歷險。
三、父愛的形狀——分述兩篇文章中的象徵手法
(一)嗟君此別意何如——朱自清在〈背影〉中的象徵
一般討論朱自清先生〈背影〉中的象徵手法,常引許家鸞在〈背影的欣賞〉一文中所提到的,說以「紫皮大衣」象徵「父愛的溫暖」,而且紫皮大衣是「他(父親)給我做的」,表示「人不可忘記父母的恩惠」;以「朱紅的橘子」象徵「父愛的光輝」,且橘子是父親「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代表「父親給的愛是完完整整,毫無保留的」;有些論者嫌囉唆,直接就說「背影」象徵「父愛」,一勞永逸。
在這裡,我們又一次看到了象徵手法在運用時的危險,以及這個危險的舉動迷人所在。不妨讓我們先重新閱讀一次文章,再回過頭解決這一個所謂「一說就錯」(三毛語)的難題。
紫皮大衣、橘子、背影,這些意象引領我們走進了父親的溫暖懷抱當中,在祖母過世、父親失業、變賣家產等一連串的打擊之下,生命是一片青黑色:父親黑布小帽、黑色大馬褂、深青布棉袍,即便倒楣透頂,父親為作者鋪大衣、買橘子,一紫一紅,象徵父親的愛沒有受到生活的污染而變色、變質,不摻一絲陰慘的怨毒,依然活潑耀眼。而作者一再聲明他最難忘卻的「背影」,細究起來,並非那個肥胖的身子有什麼動人之處,而是大衣和橘子的意象,加上一連串的動作,形成一段影片畫面,而這一段影片畫面又正好觸動作者潛意識,攪動了那些自己從未曾認識的部分,才有這麼大的震撼,才教他難以棄之。
首先,父子離別這個場景發生在1917年,但是文章的寫作是在8年之後——1925年,隔了這麼些時日回頭看過往,自然能以較為成熟的眼光看過去,加上自己也多了父親這一個角色,設身處地,更可以體會父子之間微妙的感情。從文章當中的自悔之詞,如「我那時真是聰明過份」、「那時真是太聰明了」,懊惱自責的表情躍然紙上。我們不要忘了,1917年雖然朱自清的父親朱鴻鈞失業,但是他瞞著朱自清,依舊按慣例每個月寄錢給朱自清。從這個方面而言,父親的背影之所以令他難忘,讀信之後又閃爍著「晶瑩的淚光」,這份殷殷企慕,實在來自於多年之後經過知性的理解得來的感觸。
其次,從當下的語境來說,朱自清的心理不能不算是對父親有一種年輕人叛逆的鄙夷,以為自己能力強過父親,以為自己可以脫離父親獨立,以為父親迂頑可笑,這些思維或清晰或隱微,說不定連當時的朱自清也不能自理,所以,父親為他送別、講價、鋪大衣、叮嚀關懷時,他在心中暗笑;直到父親說要替他買橘子,朱自清纔有些動搖了,本來自己要去,父親不肯,他的心態就想隨便吧,不必堅持,愛去就去。但是經過上下月台等等一連串的舉動,朱自清的心柔軟了,遲疑了,他仔細觀察父親的「背影」,之後兩淚漣漣。這裡有一個文化象徵,即中國的父子不擅長面對面表達關愛,即便有也是迂迴的,一如送別、囑咐等等暗示性的語句,只有在背後,彼此看不見的、不覺尷尬的安全地帶,才能輕鬆的表達感情。因此朱自清看見父親為兒子的掙扎與努力,感動落淚,但落淚也只能在父親的「背後」,在他面前卻還是得維持中國男孩子的「堅強」。男孩子的長大,代表一個新父權的建立,軟弱與淚水並非建材之一,所以父子間當然會有衝突,因為父權就是宰制的慾望和權力。這個道理說起來很複雜,但是只要跟學生談:「全家看電視時遙控器在誰手上」,全班豁然開朗。所以父子相處時齟齬不斷,分開了反而思慕微微。總之,在當下,朱自清之所以「淚很快的流下來」,等父親走後「眼淚又來了」等等情緒反應,完全是一個父子情感上的衝擊,是自責的眼淚,在巨大無私、不計酬報的父愛之前,年少的清狂與驕傲只能低頭。
最後,我們可以來處理象徵的問題了。從〈背影〉一文分析,作家刻意為之的象徵之所以模糊難解,乃在於所創作出來的意象都彼此沾黏、相互滲透,並隨著閱讀的過程時有變化,如果真要像〈背影的欣賞〉一文中把所有的物件與象徵意義一對一對號入座,就武斷的排除了語言的多重指涉力量,使得這種論述貧乏了,越想說「明」,越是弄巧成拙,文學家用暗示創造,學者言說反成破壞。所以在課堂上,只要學生言之成理,不悖文意,能善用想像興發解讀文章的學生更該鼓勵。
(二)東風無力百花殘——林海音在〈爸爸的花兒落了〉象徵
〈爸爸的花兒落了〉是林海音先生半自傳小說集《城南舊事》的壓卷之作,表露一個愛花的父親與女兒之間不落言詮卻又熾熱動人的親情。全文從英子的畢業典禮寫起,時父親重病在床,無法起身參加,女兒一邊進行典禮,一邊回憶起了一年級賴床慘遭父親痛揍,獨自去銀行寄款,離她而去的宋媽、蘭姨娘、被便衣帶走的男子等等「舊事」,最終連父親也離她而去,順手帶走了她的童年。許多批評者對這篇文章提出了女性自覺、反抗男性霸權、自我成長......的論述,不過並未深及本文的象徵修辭,至多把花朵看成輔助小說進行的工具了事。於焉在閱讀上我們有如下困惑:花兒象徵女兒嗎?或是象徵英子的童年?或者象徵父親?或者象徵母親?
依我看,象徵父愛。
文章一開頭講到:「我的襟上有一朵粉紅色的夾竹桃,是臨來時媽媽從院子裡摘下來給我別上的,她說『夾竹桃是你爸爸種的,戴著它,就像爸爸看見你上台一樣!』」之後又回想起父親種的玉簪花、石榴花、菊花、茉莉花,過往都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修剪、捆紮、澆花和施肥,陳伯伯則是說:「老林,你這樣喜歡花,所以你太太生了一堆女兒。」學生常因為斷出這句話就大喇喇的說花兒象徵的是女兒。雖然古代確實有把女人比喻成花的例子,如穠桃豔李、如花似玉,然而,象徵必然指向一抽象之概念,講成女兒原本就行不通,此外也不能說明戴著父親的夾竹桃上台的涵意,反造了個沒有出口的迷宮,徒勞無功。
因此我們不妨暫時跳脫這個惱人的花字,偏移眼光,視「爸爸的花兒」為一個詞組,千糾萬結登刻豁然開朗。「爸爸的花兒」之所以美麗,原因在於父親的關愛源源不絕,灌溉了花草,更灌溉了女兒、家庭、親族。從這個觀點來看,我們會發現看似鬆散的回憶其實主題驚人地集中,並且毫無累贅。文章一開始要小英子戴上夾竹桃,象徵父親雖然不能親至,但是他的關懷與女兒同在。隨後反而用逆筆,回想起挨打的苦楚與父親送花夾襖和零花錢的往事,父親的愛並非溺愛,一如寵愛花枝卻仍舊得斫刈以求不蕪不蔓是一樣的道裡,這個段落的處理讓我們件事到作者處理父愛的層次感,讓我們看見了愛的深度,為之眼睛一亮。
隨著文章的進行,英子慢慢長大,從那個任性賴床的小女孩,長成了認真勤學的少女,但是這段成長混合了多少對童年的不捨、成長的疑惑與掙扎!她想起曾經在她生命駐足的人物,都隨著她長大沒了影子,「是跟著我失去的童年一起失去了嗎?」
成長偏無情的昂昂前進。在這一段衝突期間,居然連爸爸也不把她當孩子了,要她獨自一人去寄款,她害怕,卻要硬著頭皮去做,這是父親教的,硬著頭皮去做,就闖過去了,真的硬頭皮寄了錢後,她看到的是「東交民巷街道中的花圃種滿了蒲公英」,嘗試了小時候不可能做的事,成功了,「闖過來了」,和童年時代不同,成長了,英子看見了不同的風景,蒲公英也是全文當中不是父親親手種植的花,或許我們可以說這象徵人生新的階段:英子必須自己去尋找自己的花園。
因為父親不可能再幫她種花。
寫完這一段儀式性的行動,英子真的長大了,同時父親也亡逝了,夾竹桃散落,石榴色青而墜,真真是東風無力百花殘。胸口沒有戴父親的花,英子一樣要勇敢;失去父愛,英子一樣要長大。清楚又朦朧的感傷,她向童年含淚告別。
〈爸爸的花兒落了〉從一個依賴任性的英子寫起,經過生活的洗鍊,成為一個懂事的女孩,不僅對自己的成長過程層次分明,對父愛的理解跟隨自我的成長,逐漸顯露各個面相的意義,從啟蒙小說的角度觀之,十分具有代表性;不疾不徐的敘事,沖淡的語言,能於日常生活中動人,是作家最大的能耐。
四、象徵的內室:對父愛的視角
這兩篇文章,恰巧都在談論子女對父親的眷慕,而且藉由兩個完全相反的文章結構與出色的象徵技巧,意外的讓我們看到了同樣書寫父親,採取不同的角度而產生了不同的效果。
朱自清的〈背影〉,採用的是從俯視到仰望的視角。年輕時的狂妄,對父親/父侵的抵禦,可視成傳統親子形象的破格,父親居然被兒子睥睨於眼皮之下,遑論敬意?但事過八年,在朱自清的心裡,父親卻悄悄復位,站上了重要的心靈山頭,這段期間的懊惱、失落、悔恨、自責,不如說是男孩變為男人的成長過程中必要付出的代價;巧妙的是,倘若把背影全文是做一個指向中國社會的全象徵,我們藉著審視作者從俯視到仰望的心裡變化,竟能窺知千百年來父親如何被搖撼卻又更加鞏固的過程。
而林海音的〈爸爸的花兒落了〉選取的卻是從仰望到回眸的姿態,寫出了非傳統的父女關係,時代的女性自覺。小時候要依賴父親才不會害怕,「上台講話才不會發慌」,父親努力工作、熱心助人、義助親朋的形象,深植在作者的心中,而且作者也承認父親在家中相當「大男人主義」、「更有過一些多麼不合理的事情表現他的專制」,但是父親是家庭的重心,作者從來沒有想過失去父親將如何自居。父親纏綿病榻之時,卻出現了連偉大的父親也無法完成的難事——來參加作者的畢業典禮。
爸爸說:「英子,不要怕,無論什麼困難的事,只要硬著頭皮去做,就闖過去了。」
「那麼爸爸不也可以硬著頭皮從牀上起來,到我們學校去嗎?」爸爸看著我,搖搖頭,不說話了。
作者發現:爸爸不是超人,爸爸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刻,例如面對死亡。在這裡作者已經在鋪陳英子獨立自主的伏線,先是不能再依賴父親了,再敘離她而去的人都要她做大人,懷疑自己的童年是否已然逝去?最後藉著父親之死,花兒委謝,童年夢碎,真正的獨立自主。作者成長後從未拋棄父親或怨恨父親,但她就走過父親停憩的身旁,昂首向前,父親不在前供她仰望,而是在她的背後。我們這些旁觀者,如果跟隨作者身旁,會看見一個堅強的、果決的女性對父親偶然回眸的感人姿態。如果不失去父親,沒有付出成長中最沈重的代價,我們會有今天這個執著好強、人情練達的林海音嗎?但,人生如果可以選擇,林海音會選擇父愛或是自己獨立的人生?
這個問題是連作者都無法回覆的。
五、我父......
這兩篇作品,分別從男性與女性的角度重塑父愛,愛如此抽象,唯有藉由「象徵」才能達到最大的可能,擴展閱讀的多重意義,意義的發掘,又能改變我們對象徵的意見,並且對於父愛這一個主題延伸出去觸及的社會文化現象做出新的解讀。然而,作者念念不忘的「我父」,不也是作家們情感與年少的惘惘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