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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學如何能成為一種志業:致台大社會系畢業生

何明修(台大社會系教授)

2013/6/15

 

柯主任、各位老師、各位畢業生、以及在場主的家長與親朋好友們,大家好!

四年前,我與在座的各位畢業生一樣,帶著有點興奮、也有點焦慮的心情來到台大社會系;現在,你們的青澀與嬌嫩已不復在,我所看到是一種深思熟慮之後的自信,以及願意腳踏實地的進取心。

社會系的教師很高興能與你們一同走過這段豐富的學習之旅,我個人也非常榮幸有機會受你們的邀請,來為畢業生上最後一堂的社會學課程。

首先,恭喜各位順利取得了社會系的學士學位。相信我,比起二十年前在我仍是大學生時,這是更難取得的成就。

當時社會系傳說是台大「四大混系」之一,上課輕鬆不費力,學生也將心思花在課程以外地方。但是過去四年來,你們的生活總是充滿無止盡的統計作業、分組報告、讀書小組,這些明明是零學分的作業,卻花了比上課更多的心神與時間。在課業以外,你們也關心各種社會改革的議題,無論是關於溼地保育、都市更新、還是媒體壟斷。在這些活動中,我看到你們展現出社會學所重視的人文關懷與實踐精神。作為你們的教師,我為你們的表現感到十分驕傲。

在二十年前,台大校園也流傳著「一流學生、三流老師」的說法。我相信你們所不知道的是,當初那些自以為是「一流的學生」,二十年後成為老師之後,他們的內心是如此充斥著焦躁與不安。這是完美的復仇,也是符合詩學的正義。因此,從四年前,我就下定決心,一定不要成為學生眼中的「三流老師」。台大對外宣稱是「研究型大學」,但是我的實際感受卻是,教學的壓力卻是遠比其他學校更大。每次看到講台下求知若渴的眼神,以及永遠無法獲得知識滿足的心靈,我總覺得自己肩頭上的負荷更為沈重。雖然你們的老師不太願意承認,但是我私底下認為,這就是為何二十年後,社會系終於擺脫了「混系」之惡名。在你們要離開校園之際,我想要說一聲,真的很抱歉,為了不想要成為傳說中的「三流老師」,讓你們承受了超乎尋常的課業壓力。

在今天的最後一堂課中,我想要談的主題是「社會學如何能成為一種志業?」。志業是每個人被召喚去從事的工作,它總是帶有高度的理想性與神聖性,因為到頭來,是志業榮耀了我們,而不是我們從志業中獲利。然而,在現今的社會中,志業往往被窄化成為職業,你們身旁關心你的人總是會說,如果你連自己的飯碗都顧不好了,能奢談什麼理念或是抱負?在某種程度範圍,這種質疑是合理的。唸社會學的人不會比唸管理學院的人更看得懂財務報表,也不會比唸法學院的人更知道如何玩弄法律條文。除非你們曾花時間自修,要不然你們的網頁設計、程式編寫能力也不過是普通而已。在職業都還懸而未決的當下,我們真的有餘裕去談志業嗎?

當前的青年勞動力市場是嚴峻的,認清這個現實可以減少一些無謂的恐慌。台灣的社會學家將目前2040歲的年輕人稱為「崩世代」,因為他們直接面對了財團化、貧窮化與少子女化的威脅。大學畢業生的實質薪資在倒退,年輕夫妻也越來越不敢生小孩。「黑手變頭家」曾是台灣過去引以為傲的現象,在快速工業化的年代中,「愛拼才會贏」是硬道理。

社會學的研究指出,19451977年出生的台灣人階級流動率高達70%,但是後面出生的世代卻沒享有這樣的福氣。現在即將踏出校園的畢業生中,能像王永慶一樣「白手起家」的機會,是比過去減少許多。這也是為什麼郭台銘不能理解,年輕人會將開一家個性咖啡廳當成是「小確幸」。事實上,這種現象不只限於台灣。根據OECD的估計,先進國家中約有兩千六百萬1524歲的年輕人,是處於失業與失學的狀態中。從南歐、北非、中東、南亞到東亞,形成一道「失業之弧」,今年四月底,《經濟學人》的封面故事就是「失業的世代」(Generation Jobless

面對這樣的不確定性,許多教育主管的本能性反應即是,要讓學生能有一技之長,畢業後可以立即投入工作職場。近年來,台灣的高等教育開始走「實務應用風」,各種產學合作、職場體驗計畫,似乎要將大學變成企業的新進人員訓練中心。我個人認為,這是一個出發點良善,但欠缺整體性思考,最終將適得其反的作法。適應今日的業界需求,並不能等同於培養明日的人材。在當前,專業者的工作是不斷地被重新定義的,今日找工作時所憑藉的技能,可能兩年後就過時了。就如同我們不斷更新的手機一樣,技能的賞味期也越來越短,這意味著我們需要突破以往的看法,彷彿學校是學習,而工作只是應用。新形態的工作打破了構思與執行的分離,要求專業人員不斷地自我突破,學習新的技能。用社會學的話來說,這就是所謂「現代性」所帶來的挑戰:在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之際,人們總於發現永恆的變動是唯一不變的道理。

在這種情況下,教育的任務並不應該自我限縮,不能只滿足於讓學生學習特定的技能,而是在於形塑一種不斷學習的能力,培養一種開放的心胸,能夠正面因應變動,而不是試圖逃避。社會學的專業課程並不能讓你們考取特定的證照,除了在大學教社會學,或是在高中教公民課,我也想不到社會學如何能成為一種職業。但是,我認為社會學卻能帶來一種寶貴的思考訓練,使我們輕易地在不同觀點之間移轉,更能對於他人採取同情性的理解,在看似無可消解的對立之中,找到衝突的關鍵,並且提出合理的解決之道。理工科學生是在干擾因素都被排除的實驗室中進行科學實驗;社會系學生卻是在開放而複雜的日常生活中,進行「破壞性實驗」(Breaching experiment,雖然這往往會帶來週遭親朋好友的困擾。在工程師思維的主導下,我們經常將社會問題的解決簡化成為技術創新;相對於此,社會系學生相信,社會系統的核心元件是在於具有智慧的軟體,而不是效能強大的硬體。

因此,社會學關切「社會創新」(Social innovation,因為如果我們可以找到一套良善的制度設計,就可以引導出不同的人際互動,如此一來,原先的零和賽局就可以轉化成為雙贏情境。社會學所培養的學習能力與觀點性思考,是跨職業的。是的,唸社會學的人仍有可能是棋盤中的小卒子,但是社會學的知識會告訴他們棋盤的遊戲規則是什麼,如果幸運的話,小卒子如何改變遊戲規則。我相信,你們之中,未來會有能寫出見樹又見林報導文章的記者、具有創新精神的公務人員、以及同時兼顧員工權益與組織效能的人事主管。

職業不能取代志業,但是要實踐志業,卻需要透過職業的管道。有一位偉大的社會學家曾說,我們之所以試著以不同方式來「詮釋世界」,因為重點在於「改變世界」。在目前的時代格局下,「改變世界」這種社會學的志業已經成為刻不容緩的要務。很不幸地,台灣已經進入「贏者通拿、輸者無全」的社會。大財團實際繳納的稅率比上班族低,有錢人炒樓、炒股票根本不用繳稅,時薪工讀生享受不到這樣好康,他們還要多繳一筆健保補充保費。為了讓企業蓋工廠,我們的政府剷平良田,讓世代務農的家庭無立錐之地;為了讓建商蓋大樓,我們的政府強拆民宅,將窮人驅趕出市中心。因此,「改變世界」的要求,不外乎是讓我們的社會維持最起碼的文明與道德,避免淪落成為赤裸裸的叢林法則。

在過去四年裏,你們很多人聽到了「改變世界」的召喚呼聲,有些人積極投入街頭抗議,也有些人在幕後從事組織、宣傳與動員的工作。青年可以展現這樣無畏的熱情與理想主義,很大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們的學生身份,這使得志業的追求不用受到職業的約束。在往後的日子,志業的實踐卻是要依循著職業的邏輯,要「改變世界」就要從你們所負責的業務項目開始。無論你們未來的工作崗位會是在那,如果你們能夠對於弱勢者的苦難與沈默,多一點耐心與同情;對於強勢者的權勢與光彩,多一點戒心與保留,這樣的一小步就啟動了「改變世界」的契機。你們接下來將會發現,許多的社會不公與不義,並不是因為惡人太過於邪惡,而是好人太過於軟弱,正是因為他們默不吭聲、漠不關心、得過且過,才導致那麼多的社會災難。

德國六年代學生運動領袖Rudi Dutschke曾說,要改變世界就是要「透過體制內的長征」(Long march through the institutions街頭上的「長征」是華麗炫目的,會創造出英雄,吸引別人的目光與掌聲;但是體制內的「長征」卻是尋常無奇的,在很多時候,是在滿足了我們物質需求、人倫義理、親密關係之後,才能推動這個社會前進一小步。這是一條比較困難,但也比較踏實的道路,要結合職業與志業,在參與世界的過程中,同時也帶來世界的改變。

在這個時刻,你們即將踏上人生的長征。作為你們的教師,感覺就像是在月台上送別親人一樣,看著火車慢慢的啟動,知道你們將展開一段充滿挑戰的驚奇之旅。送別者只能透過想像,來猜測接下來的沿途風景,但是可以確信的是,串連起我們之間的思慕情愫,將會是那股共同感動過我們的社會學志業。

恭喜你們,也祝福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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